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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天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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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天子堂

這回的試題, 眾人才一拿到手中,便楞住了。

不少人抓耳撓腮,整張臉皺到一處。

卻也有不少人眼前一亮, 迫不及待鋪紙研墨,行雲流水般寫下答案。

《你已為官,任北梁府令。忽有人來報,因你手下徇私枉法,行令時偏頗越人,壓制梁人, 導致你治下梁人暴動。你該如何處置此事?為何?》

《一日升堂,原告為越人, 被告為……》

諸如此類的假設題層出不窮, 看得不少習慣了照本宣科做文章的學子頭大如鬥。

厚厚一沓試卷中竟還出現了不少實案要他們重新判定, 還要他們寫出如此斷案的前因後果。

硬著頭皮答完以後, 他們走出考場,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女帝到底想做什麽?究竟想尋什麽樣的人才?

唯有個別人始終氣定神閑。

回到家中, 還呼朋喚友, 痛飲了一場。

醉後狂笑道:“多少年了, 終於叫我等到了真正肯辦事的皇帝。沒想到,竟是個女人。”

“你們沒有看見,今日那些下筆能有千言,胸中卻無一實策的酒囊飯袋,全憑家族餘蔭才走到今日的書袋子的臉色, 在看到那一道道策問時, 仿佛,仿佛抹了無數種女人的胭脂。”

旁人聽了, 連忙問:“那孔兄是想一路考到金陵城去,將胸中千策,統統說與女帝知曉嗎?”

今日參與府試,回到家中痛迎狂言的人姓孔名揚,祖上也曾是赫赫世族,但落寞已久。

其中緣由,不堪細說。

孔揚聽了這話,笑著反問:“有何不可?今日的題我答了,若她看得上,我便是去一趟金陵又何妨?”

友人便笑他:“是哪個口口聲聲說當今陛下是女子,女子眼皮子都淺,便是安分在家中持守婦道,都容易出錯。何況登上至尊位,執掌天下?是哪個信誓旦旦地說,不出三年,她必被架空,只能乖乖回去後宮,做她的賢妻良母?”

孔楊也不廢話,仰頭大笑兩聲:“是我是我,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陛下雄心。我自罰一壺!”

說完便一口氣將烈酒猛灌了下去。

眾人見他痛快認錯,痛快自罰,也被他豪情感染,拍掌叫好。

孔楊喝完酒,拿著長袖一抹嘴巴,身形搖晃了兩下,才站穩。

他目光迷離地看向前方,一臉滿足地笑了。

“國能有此明君,我大越必能傲視眾邦。”

友人們見狀,才知他今日所言並非玩笑話,而是真心所想。

當即臉色微變,面面相覷:“難道,她真是一位明君?”

“何止。”孔揚落座,卻是半躺著,動作狂放不羈,毫無儀態可言。他看著屋子裏的這幫酒肉好友,發自內心地嘆了一聲:“從前是我們一葉障目了,因為她是女子,就對她指手畫腳,不論她如何看重百姓,我們依然看她不上。”

就連這次科舉,起初也沒有人當一回事。

若非喝酒打賭輸了,賭註就是參與此次科舉,他也不會被推出去應考。

本只是想看看女帝究竟出了什麽樣的試題,是否如他們所想的那般亂來?

不錯,他們從始至終都沒覺得這番科舉真的是在選賢任能。

在他們看來,大約是女帝為了安撫世家,拋出來的巨大好處罷了。

北梁千裏國土不收白不收。

多出來的城池,官位,再丟給世家,任由他們哄搶。

此番與北梁聯姻最好的結局,便是女帝借助這位以領兵作戰著稱的皇夫的能耐,和他帶來的豐厚嫁妝,在與世家的交鋒中把握平衡,借機喘息,使皇位穩固。

可這樣的法子能持續多久?

讓那群酒囊飯袋去接管北梁,那不是自尋死路嗎?

他們連大越自家的地盤都管不好!

卻沒有想到……

“她是真想將北梁收入囊中。”

“因此她這回要挑選的,也是真真正正,能替她去北梁,貫徹執行她的政令,助她將北梁,真真正正治理成大越國土的官員。”

“她不看人出身,也不在乎此人背靠何等勢力。她只在乎此人,能否愛民如子,是否能感受她的帝王心胸,能否與她雖相隔千裏,依舊能引為知己,助她成事。”

孔揚滿懷憧憬地說完這番話,忽而高高舉起手中酒壺,與友人大笑道:“諸君,有此明君,盛世將臨!當浮一大白!”

竹屋中,眾人喝得七扭八歪睡了一地。

彎月高掛,溫柔的月光靜靜照著這幫血氣方剛,年少輕狂的文人。

伴他們熟睡。

鐘離婉就如這月光,溫柔而明亮。不動聲色地,讓越來越多的人因她這位君主,帝王的恩澤照拂,從而向她進獻,他們的忠誠與才能。

……

府試很快告終,每一城只取二十人。

孔揚也在此列。

他們被要求馬不停蹄地趕往金陵,準備參加一個月後的殿試。

這一回,他們要在太和殿上,當今女帝陛下眼皮子底下,親自答題。

孔揚知道後,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沸騰了起來,激動得兩三夜都未曾入眠。

他所在的望江府距離金陵城只要半月路程,他卻按捺不住,匆匆收拾行裝,只帶了一名書童,誰也沒告訴,馬不停蹄便來了金陵城。

結果發現本就人流如織繁花似錦的金陵城內早已塞滿了與他差不多裝束,前來赴考的考生。

……與他一般激動。

孔揚此人,平生最不愛順大流,眼見著激動的人多了,他的頭腦反倒清醒了。

與書童打了聲招呼,隨後一頭栽到客棧床榻上,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神清氣爽地伸了個懶腰,他吩咐的書童的第一件事便是:“讓店家準備熱水,我要沐浴。讓他們把刮刀也給我準備好。做完這些,你再到最近的義學堂去,替我將順寧五年起發行至今的官報,全部拓印一份回來,我要看。”

他囑咐得很快,書童聽得犯難的同時,心裏也嘀咕開了。

跟著伺候了這麽些年,自家公子是何脾氣,他再清楚不過。

一身反骨,處處都要和人不一樣。

世人說該往東,他偏要往西;

明明生了一張俊逸非凡的臉,就因誇他美貌的人多了,從此便不修邊幅,留了一臉大胡子不說,還不愛洗澡不愛換衣。

好好的一個貴公子,非要將自己折騰成街邊埋汰的乞兒。

問其原因,他就回答說是世人多愚昧,所謂大流,隨的人越多,越是汙濁。

他不稀罕與其為伍。

今兒是怎麽了?

不但要沐浴,還要刮胡?

莫非,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

書童正要探出頭去看窗外看看太陽究竟是從何處升起,孔揚已然失了耐心:“還不去辦差?楞著做什麽?”

他這才想起來,這位爺再如何離經叛道,性子古怪,也畢竟是自家主子,所言所行,沒有他置喙的餘地。

“是。”

他領命去了。

等好不容易找齊了東西回來,又被房中人驚訝了一番。

先前那衣衫不整,一臉大胡子的邋遢中年浪子不見了,取代而之的是一身圓領藏藍長袍,身形如松,面如冠玉的貴公子。

“爺在家時就這樣打扮的話,何愁娶不著好女子?早些成婚生子,老夫人也就少了一件煩心事。”

“再多嘴多舌,你便回家去。”孔揚沒好氣地丟下這句,再也懶得理會書童,拿起官報翻閱。

順寧六年,八月七日。

天邊泛起魚肚白。

孔揚一臉風輕雲淡地排在隊伍中央,目光幽深地望向宮門之後,最高的那座殿宇。

太和殿。

天子堂。

文臣們夢寐以求的殿堂。

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的至高處。

待宮人搜過身後,他們這些學子便要步入那處,得見天顏。

寬袖之下,孔揚輕輕攥緊了手。

原來他也是個俗人。

孔揚好笑地想。

希望那座殿宇中,高高在上的君主,是如他所想的明君。

可別讓他白白打扮這一回。

“請諸位學子,隨奴才來。”

搜身完畢,領頭的內侍微笑著提醒他們。

一城取二十人,大越二十四府,出來四百八十人,幸好太和殿建得雄偉,文武百官皆不在場的前提下,在大殿中擺放四百八十張桌椅,雖有些擁擠,卻也是足夠的。

孔揚與其他學子一起,按次序走進皇城,走進太和殿,找到各自的座位,安靜入座。

筆墨紙硯都是已經備好了的。

過了片刻,數名內侍捧著試題走了進來,按序分發給了所有人。

最終才聽人高聲通稟:“陛下到!”

早在昨日進宮之前,宮裏就派了專人出來,教導諸人禮儀。

畢竟是面聖的大事,這回參試的又有許多家道中落的寒門。

既然走到了這一步,眾人心知肚明,在這殿中的人,或許將來成就各不相同,卻必然都是要踏進官場的同袍。

誰都不希望在這種時刻,禦前失儀,鬧出笑話,留下笑柄,連累將來的官途。

便學得很是用心。

這時眾人便齊刷刷站起身,走到書案左側。

待那身穿明黃色帝王袞服的纖細身影自後殿走出,徐徐登上玉石階,緩緩坐下之後。

眾人才行禮下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道清亮又不乏溫柔的女聲隨即響起:“平身。”

“謝陛下。”

鐘離婉看著這一張張或年輕,或不那麽年輕的臉龐,緩緩點了點頭。

“想必諸位也該知道朕舉辦此次殿試的用意了。廢話不多說,諸位仔細答題就是。你們的答卷,朕會當成奏折一般,與左相親自批閱。因此諸位,下筆時,務必慎之又慎,但也請暢所欲言。”

眾人拱手躬身:“遵命。”

鐘離婉對小龐子使了個眼色:“那就開始吧。”

後者點頭表示會意。

他輕敲一旁鑼鼓:“殿試,開始!”

眾學子迫不及待地打開試題,隨即不少人的臉上,都出現了果不其然的神色——

《諸君以為,當如何兵不血刃收下北梁所有國土?又當如何安置北梁所有百姓,叫他們心甘情願地以越民自稱?》

字跡娟秀,顯然是女子手寫而成。

孔揚嘴角輕揚,不疾不徐地鋪紙研墨,在心中打起腹稿,隨後,鄭重下筆。

鐘離婉高坐龍椅,目光所及之處,底下的情況一覽無餘。

這裏頭有些人都出身高門,且至少有十個,都是董家、裴家這一代要重點培養的翹楚。

他們寫過許多文章,詞藻華麗的同時,也算言之有物,可堪用。

希望她按計劃讓出位置的時候,這些人也能對得起她的讓步。

至於其他人……

四百八十人裏,半數人為顯赫世家;

義學夫子只占四分之一,是半數的半數。

最後那四分之一,便是家族曾經落過罪,數代之內,都不允許入仕為官,全蒙她赦免才能來參試的人。

光從人數來看,世家其實是占了些便宜的。

但她的優勢與勝算在於,試卷是由她與湯法親自批閱的。

也就是說,只要這些人裏有聰明的,給她帶來她等候多時的答案,她就能錄用。

說到底,還是要看真本事。

就希望這些人裏有爭氣的,能讓她不惜一切代價,匡扶上位。

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她已備下功名利祿為籌,只等諸君,憑才自取。

鐘離婉目光沈沈地飲下一杯茶。

……

一個時辰後,殿試結束。

鐘離婉笑盈盈地讓眾人先到宮外等候,自己與湯法最多三天便能看完全部文章,五天後,成績就會公布。

她又命人給所有學子送上一個宮中繡娘所制的精美荷包,算是見面禮。

但一些家境清寒的學子卻在裏頭發現了些許金銀,足以讓他們支付這些天的房錢,並吃飽喝足。

李剛就是其中之一。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荷包,只覺得心中暖流劃過。

“女子為帝沒有什麽不好的。較之你們這些粗枝大葉的男人,女子生來心思細膩,體貼入微。看陛下登基這些年做的事,就知道她有多溫柔。哪怕朝野都稱陛下極重規矩,該不假辭色時,嚇人得很。可她在對咱們這些下位者時,總會施恩,也惦記著要給咱們體面。試問,古往今來哪個男帝王,能夠做到此事的?”

他想到臨別前的晚上,他與妻子菱娘閑聊時,她對女帝的評語。

當時他便覺得在理,但此時此刻,更是份外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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